1 裸 泳
在某海滨浴场洗海水浴时, 伊佐塔太太遇上了一件麻烦事:当从深海游回岸边的途中,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游泳衣不在身上了。她弄不清事情是刚刚发生的, 还是发生得有一阵儿了,总之, 她穿的那件新比基尼泳装只剩下胸罩。可能是她臀部扭动时,扣子脱落, 那个像布条一般的三角裤衩从另一条大腿滑了下去, 也许正在她身下不远处往下沉呢,她试图潜入水中去寻找, 但没有成功。
这是正午时分,海里四处都是人, 有的大赛艇上,有的在小游艇上,还有的在游泳。伊佐塔太太不认识任何人。昨天, 她丈夫把她送到此地后立即回城里去了。她心想,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找一艘救生船, 或者找一个可信赖的男子,向他呼喊和求救,并要求他严守秘密。好在没有人怀疑她下身赤裸,因为她游泳时, 决不把身子抬出水面, 人们只能看见她的头和隐约可见的胳膊和胸部。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去寻求援救了。为了弄清别人的眼睛到底能看清她身体的多少,她时不时停下来,几乎垂直地漂浮着,以便窥视一下自己的躯体。她惊讶地发现,阳光照射在水面,又变成水下清澈的闪光, 她躯体上的一切在水中纤毫毕现。她急忙拢住双腿, 旋转着身体,试图不让自己的眼睛看到它, 但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她腹部光洁的肌肤在棕色的胸部和大腿之间显得白皙、醒目, 波浪的起伏和不时摇荡的海藻都不能混淆小腹以下部分的深色和浅色。伊佐塔太太重又以她那不伦不类的方式游动起来,尽可能压低身子,即便如此,每划动一下臂,她那白暂的全身就显出来, 轮廓清晰可见。伊佐塔太太心慌意乱, 急忙变换游泳姿势和方向,夹紧双腿在水中打转。想不到她一向引为自豪的玉体现在却成了她的巨大累赘。
正午已过,是吃午餐的时候了, 游泳者开始纷纷游向岸边。船只、游艇也不时从伊佐塔太太身边驶过。她研究船上男人的面孔,有时, 她几乎下决心向他们游过去,但是,他们眼神那邪恶的一瞥, 或者某种不友好的动作,都会吓得她逃之夭夭。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划着双臂,冷静地掩饿着已经很严重的疲惫。结伴而行的男人扬扬下巴或使使眼色,互相示意她的存在, 而单身男人则用一只桨刹住船,故意掉转船头,截住她的去路。她看见一个救生员经过,他是唯一乘船巡视海面、 预防出现意外的人,但此人嘴唇肥厚、肌肉凸鼓, 她连喊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幼想的救星应是一个最无个人情欲、几乎像天使一般纯洁的人,看来这样的救星是不存在的。
在绝望的幻想中, 伊佐塔太太所盼望的救星一直是男的,却没有想过女的,虽然和女人打交道, 一切都应该变得简单一些,但她与同性别的人交往太少。如今,还有一个不便之处:大多数女人都是和一个男人双双坐在小游艇上,她们忌妒心强,总是远离着她, 因为她那无可挑剔的躯体对她们便是一种挑战。有的船只驶过来,上面满是唧唧喳喳、兴高采烈的少女们, 伊佐塔太太想到自己那有伤大雅、 有损声誉的困境与天真无邪的少女们在情趣上相去太远,因而没敢贸然呼喊她们。有一位皮肤晒得黝黑的金发女郎倒是独自坐着一只赛艇驶过来,她神气活现,一定是去深海作裸体太阳浴的, 而她决不会认为这种裸露能算丢人或灾难。伊佐塔太太此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女人永远不会救她,男人又找不到,她感到筋疲力尽了。
伊佐塔太太及时抓住了一个铁锈色的小浮标, 要不然她会被淹死的。然而,从浮标那里游到岸边, 要付出惊人的体力。这时, 她看到一个穿长裤的瘦削男人站在一条停驶的汽艇上向海里张望, 站在原处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卷发男孩儿。伊佐塔太太用被水泡得起了皱、 变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头抓住浮票的螺钉, 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当她再交抬眼时, 看见那个男人和小孩都一起站在汽艇上,向她打手势, 似乎告诉她要老实呆在那里,挣扎是徒劳的。随即,汽艇飞快地开走了, 艇上的人头也不回一下。伊佐塔太太此时感到了末日的来临......不一会儿,汽艇又开回来,速度比刚才还要快, 小男孩在船头扬起一条窄长的绿帆:一条连衣裙!
当汽艇停在她附近时, 瘦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拉她上船,同时用另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伊佐塔太太还没明白过来是自私回事,便已经上了船。一切忽然间变得这么完美,寒冷和恐惧已被抛诸脑后, 她的脸色很快从苍白变得通红。此时,她站在船上穿那条连衣裙, 而男人和小孩则背过身去,眼望别处。汽艇开动之后, 伊佐塔太太坐在船头,看到船底有一个潜水捕鱼的面罩, 明白了这了两人是怎样发现她的秘密的。刚才, 男孩戴着面具,拿着鱼叉,潜水游泳时看见了她, 便上船告诉了那个男人,男人又下水看了一遍,然后, 他们示意她等待,不过,她当时没看懂。他们急忙向港口驶去, 跟一个渔妇要了一件衣服来。伊佐塔太太心想, 这两个人看到她现在穿着衣服, 说不定脑子里正竭力回忆刚才在水下看她时的情景呢,不过,她并不感到难为情, 反正总得有人看见,她倒高兴恰是被这两个善良人看见, 他们一定会感到新鲜和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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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诗人出海
小岛的边缘嶙峋高耸。长在海边的低矮的灌木丛密布其上。天空中海鸥飞过。小岛离海岸很近,却荒凉而无人问津:半小时内你能驾着划艇绕它一圈,或者划橡皮艇也行,瞧,就象正在靠近的那只,上面还有一对,男的沉稳地划着船,女的舒展全身,晒着太阳。他们越划越近,男的用心听着什么。
“听什么啦?”女人问。
“寂静,”他说。“岛屿的寂静你能够听见。”
事实上,每种寂静都包含着细微的声响织成的网,这张网又将寂静罩住:岛屿的寂静有别于周围大海平静时的寂静,植物的颤动、鸟鸣或者翅膀的拍打会从中掠过。
岩石下方,近来一直波澜不惊的水面碧蓝碧蓝,阳光能直射它的底部。悬崖外部洞穴张开大嘴,现在橡皮艇上的这两位就懒洋洋地打算进洞探险一番。
这一片意大利南部的海岸还没有遭受旅游业的影响,他们两位是从别处来的海滨浴者。男士名唤乌斯耐利,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女的是戴丽娅,一个大美人。
戴丽娅是意大利南方的崇拜者,感情甚至近乎狂热,躺在船里,她热情不减地谈论着每一样她所看到的事物,也许还略微带有一丝对乌斯耐利的不满,这家伙什么都不懂,而且看来还不象她这般充满理所当然的热情。
“等等,” 乌斯耐利急唤,“等等。”
“等什么呀?”她问。“还有比这儿更诱人的风景吗?”
他呢,由于天性和所受的文科教育的关系,对感情和别人的话是持怀疑态度的,比起鲜明无误的美,他更习惯去发现潜藏着的蒙昧的美,所以他一直处于警觉和紧张的状态。对他而言,幸福是一个瞬间,那时你会深深地屏住呼吸。可自从他和戴丽娅相爱后,他发现他和世界的这种谨慎含蓄的关系受到了威胁;当然他不打算责备谁,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眼前的幸福。现在他充满警觉,仿佛周围大自然呈现的每一分瑰丽,海水层次分明的蓝色,海岸由青转灰的色调,鱼鳍在光滑的海平面上的点点闪烁,都是对更高妙的美的呼唤,而极点处,无形的地平线将如同牡蛎张开它的壳子,现出一颗截然不同的星球,或一个闻所未闻的词语。
他们划进洞里。洞口很宽敞,仿佛进入了浅绿色的内湖,头顶上是岩石构筑的巨大穹隆。他们继续前进,前方收缩成一条黑暗的通道。乌斯耐利拿小艇绕圈子,感受光线变幻的效果。光线穿过粗糙的洞口,将明暗对比的色彩照耀得异常夺目。波光粼粼,盘旋向上的光芒和后方柔和的阴影争夺着空间。反射在两旁石壁和穹隆上的波光水影倾诉着流水动荡不定的本性。
“在这里你能感受到神的力量。” 戴丽娅感慨说。
“恩,” 乌斯耐利以此作答。他很紧张。由于习惯于将感觉付诸言辞,此刻他很无助,无法找出一个词来。
他们向更深处划去。小艇经过一片露出水面的岩石,随着船桨的曳摆,光点一会出现,一会消失,它们变得越来越稀少,其余都是浓重的黑暗。船桨时不时地会打到石壁。戴丽娅回头看去,只见洞口圆形的蓝色天空不停变换着外圈的形状。
“螃蟹!好大呀!那边!”她惊呼,支起身来。
“……蟹!……边!”响起了回音。
“回音!”她兴奋地说,并开始在凝重的穹隆下呼喊:祈祷啦,诗句啦。
“你,你也快喊!许愿呀!”她对他说。
“喂……”他喊,“嘿……回音……”
小艇经常擦到石壁。越发黑暗了。
“我害怕。天知道有什么动物……”
“我们会有办法。”
乌斯耐利意识到他正划向黑暗深处,仿佛深水的鱼避开光照的海水。
“我好害怕;咱们回头吧。”她坚持说。
他其实也不习惯恐惧的滋味。他掉头划去。当他们返回洞口,海水变化成深蓝色。
“这里会有章鱼吗?”她问他。
“有你也能看见。水这么清。”
“那好,我要游个泳。”
她从船沿滑入水中,离开小艇,在湖中畅游起来,她的身体时而显现白色(仿佛光线将身体的颜色全部剥离),时而又是水的蓝色。
乌斯耐利不再划船;他屏住了呼吸。对于他来说,和戴丽娅相爱总是如此,洞穴中的水面如镜,一个言语无法企及的世界。为此他从不写爱情诗,一首也不。
“靠近些,”戴丽娅喊他。她边游边把遮胸的衣布脱了下来,丢进船里。“等一下。”她又把腰底下的布片解下,递给乌斯耐利。
现在她全裸了。她胸和臀的雪白肌肤反而很难看清,因为她的整个躯体象水母那样放射着淡淡的蓝光。她在船的一边缓缓地游着,她的头部(表情庄重得像雕像,颇为好笑)刚好浮出水面,不时又现出肩膀的曲线和打开的手臂的柔和线条。另一只臂膀做着抱水的姿势时,胸部被遮住又展露,乳房绷得很紧。她的双腿不停打水,使光滑的小腹漂浮起来,肚脐就好象沙滩的一道浅痕。折射在水里的阳光摸抚着她,仿佛为她做了件新衣,又仿佛是再次除去她的衣装。
她的泳姿幻化为舞姿:浮于水中,她向他绽放开笑容,她的肩头和手腕曼妙地旋转着,时而膝盖一撑,弓起的脚掌就踢出了水面,象极了一条小鱼儿。
船里的乌斯耐利却仍保持着高度警觉。他明白生活如此的恩赐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特权获得,就好象他们无法睁眼直视太阳灿烂的核心。而核心内只有寂静。这一刻的内容难以用任何方式表达,甚至记忆也不能将它留住。
戴丽娅开始改游仰泳。在洞口仰面向着太阳,她手臂轻轻地划动,她身下海水的蓝色由深入浅,而反光越来越耀眼。
“注意!穿上东西!有船过来!”
戴丽娅已经躲进岩石群,天空明晃晃的。她钻进水底,举起她的胳膊。乌斯耐利把零碎的那几片衣饰递了过去;她系上它们,再游回船里。
开过来的是渔民的船。乌斯耐利认得他们,这是一群穷人,鱼汛来的时候就逗留在海岸上,枕着岩石睡觉。他向他们划去。那边划桨的是年轻人,他因牙痛而面色阴沉,一顶白色的水手帽斜盖着他眯缝的眼睛,他那么用力地划着,仿佛这样能帮助他减轻牙痛;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无望的例子。船尾坐着老人;他墨西哥式的草帽仿佛为他瘦长的身子平添了一道光环;他从前或许会因高傲而瞪大的圆眼现在醉意朦胧地眨巴着;黑色不减的下垂的胡子底下是圆张的嘴。他正在削鲱鱼的鱼鳞。
“打到多少啊?” 戴丽娅问。
“只有很少一丁点,”他们回答。“年头不好。”
戴丽娅喜欢和本地人交谈。乌斯耐利可不。(“和他们在一起,”他曾说,“我的心情总不能轻松。”接着他耸耸肩,就不言语了。)
小艇靠到了渔船旁边,渔船褪色的油漆夹杂着开裂的口子,一块一块的油漆弯曲着。被绳子系着的船桨随着船体的每次转动和陈旧的船板磕磕碰碰;木椅底下,生锈的船锚与四把钩子胡乱堆放在柳条筐中,筐子外壳结着天知道什么时候干枯的红色海草;而边沿挂着木片的成堆的渔网下面,深灰或者淡蓝色的鱼儿喘着气,闪着光,发出阵阵腥味;在三角形的红色血块下方,鱼腮仍然在一鼓一吸。乌斯耐利没说啥,可这人类世界的紊乱与痛楚和他方才感受到的自然的静美对比太鲜明了。在那里,语言失去了作用,而此处语言狂暴地涌入他心头:讲述老渔夫的庑子的词汇,讲述他刮得不干净的瘦削面庞的毛发的词汇,讲述鲱鱼每片银鳞的词汇。
又一艘船被拖上了岸,架在木桩上;船的影子里伸出沉睡中的男人裸露的脚后跟,他们刚刚打了一整夜的鱼;近旁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脸影模糊不清,正把罐子放在用海草点燃的火上,扬起长长的浓烟。这道海湾的岸边布满灰色石块;那些晃动的色彩是正在玩耍的孩子,尖叫的姐姐看管着小弟妹们,岁数大的活泼的男孩子穿着用成年人的二手裤子改做的短裤,在水石之间上下奔跑。更远处是一条笔直的寂寞白沙滩,远远消失在甘蔗地和荒地那边。有个青年男子身着端庄黑衣、头戴礼帽,肩膀上架了一根拐杖,拐杖的一头挂着一个包裹,正沿着海滩徐徐前行,脚底溅起细碎的沙砾:他应该是来自内地农村的农夫或牧师,参加完某个集市,现在为呼吸轻柔的海风来到这里。还有逶迤出现的铁路边网、路基、木架和篱笆,最后遁入隧道,随后在更远处出现,又消失,出现,好似粗糙的针线线脚。越过黑白相间的高速公路路标,粗矮的橄榄树林开始蔓延;再往前去,山坡上或是平坦的草地,或是长满灌木,或是岩石累累。在群山之间的罅缝中生存着一个小村庄,房屋依次向上修建,之间是鹅卵石铺就的阶梯般的道路,道路中央有条凹槽,方便驴子的排泄物流下山去。各家屋子的台阶上都坐满年老的妇人,而一溜栏杆上坐满白衣的男子,老年少年都有;道路中央是嬉戏着的小娃娃,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躺在地上,把脸紧贴路面,他选择这里睡觉,是因为这里凉快,也没有屋里的气味;到处都是在绕着圈子或飞停下的成群的苍蝇,而每面墙壁和生火处的每卷报纸上都洒满了苍蝇粪;词语不停地涌入乌斯耐利的心中,交织在一处,不留一丝空隙,这样一点一点地直到它们再也不能被分割开;从这团乱麻中即使最细微的白色也被挤压了出去,余留的全是黑色,最黑的黑色,无法穿透,压抑绝望如嘶声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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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近视眼的故事
艾米卡.卡拉格还很年轻,也不缺钱,没有物质方面或者非物质方面不切实际的野心,所以看上去没什么能阻止他享受生活。但是这些天来,他慢慢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有点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了。比如, 以前他会贪婪地注视大街上的姑娘,但现在她们激不起他的任何反应,也许现在他还会本能地抬起眼睛看一眼,但马上又无动于衷的垂下,就象好像她们只是匆匆经过身边的一阵风。有一阵子,陌生的城市会让他振奋——他是商人,经常旅行——现在他只感到恼火和困惑 、找不到方向。过去他独自生活,每个晚上经常去电影院,不管放什么电影,他都乐意看。一个人要是老是看电影的话,其实就象在看一部特别长的电影,一集一集,没有尽头:他认识所有的演员,甚至包括特型演员和群众演员,每次都把他们辨认出来,本身就挺好玩的。现在可好,他再回到电影院,所有那些熟悉的脸都变得乏味和呆板、缺乏差别;他厌倦了。
最终,他找到原因了。原来他近视了。眼科医生为他配了付眼镜。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以前有趣一百倍。
每次他戴上眼镜,心里总是有点发抖的。比如他不戴眼镜在电车站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是那样模糊、平庸、陈腐不堪,他就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需要摸索前进,身边是快完全腐烂的物体和色彩。但是,当他戴上眼镜,辨认开来的电车的号码时,一切都变了:哪怕是路灯那样最平常的东西都拥有了数不清的细节,每一条线条都清清楚楚,每张陌生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各种小标志,没刮尽的胡髭、小脓疱、一怒一颦等等,这些以前从来都看不到;他能认出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用什么方式织的,衣边上哪道缝破了。观察成了一种乐趣、一道风景;乐趣并不来自特定的目标,单单是“看”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了。所以艾米卡.卡拉格会忘了留心电车号码,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甚至上错了车。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就象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渐渐的,他有点习惯了,开始从头学起哪些是不必看的,哪些是必须看的。
没有眼镜的时候,他在大街上遇到的妇女,对他来说只是些模糊且难以看清的影子,而现在他能分明地看到她们衣服里面虚与实部分的互动,分辨她们皮肤的细嫩,感受她们目光中的友好,他好象不仅仅是在看她们了,而是实际上已经拥有她们了。他会不戴眼镜地闲逛(他并不成天戴着眼镜,以免非必要的用眼,看远处的时候,他才戴),然后,突然一个亮丽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的人行道上。就象本能一样,艾米卡会迅速地从口袋里取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这种无选择的猎艳心理经常受到惩罚:那个女人很可能长得象个女巫。因此,艾米卡.卡拉格变得更小心了。如果一个走近的女人,在服装颜色和走路姿态上都无可取之处,粗俗低贱,根本不值得考虑,他就不会戴上眼镜;但是稍后,等她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她身上恰恰有着某种强烈吸引他的东西,也许老天知道那是什么,这时他好象感觉到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故意的,可能他一出现,她就注意他了,只是他没意识到罢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消失在街角、她上了公共汽车、她远远地越过了交通信号灯,下一次他就认不出她了。就这样,通过他对眼镜的需要,他慢慢的学会如何生活。
眼镜为他打开的最新奇的世界还是在夜晚。以前被黑暗和各色光晕笼罩的城市,现在表现出了精确的方位、深浅和远近,以前模糊一团的氖光灯现在可以按字母拼出来。夜晚的美妙还在于白天被透镜消灭的模糊,现在依然保留着:艾米卡.卡拉格有时想要戴上眼镜,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经戴上了。满足的心理永远赶不上对未知的贪婪;黑暗是种无底的腐殖质,他永远不会倦于挖掘。他走上大街,登上镶着黄窗户的楼房,来到屋顶的平台,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天空:他发现星星并非象鸡蛋壳上的破洞那样散布在天幕,而是发出尖利的光束打开它们周围无限的空间。
眼镜的使用激励他去关注外部现实,同时也使他对自身产生了疑问。艾米卡.卡拉格并不很关心他自己;但有时最低调的人也会苦苦思考自己生存的方式。从无镜一族变为有镜一族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个巨大的飞跃。 比如说,某个不认识你的人描述你,首先会说“他戴眼镜”;这个两个星期前还根本与你无关的小小的零部件,现在反倒成了你的主要特征,用来鉴别你的存在。对艾米卡来说,突然变成别人嘴里的“四眼”可真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能接受,那你就有点傻。不过这还不是问题所在: 一旦你开始怀疑周围的每件东西都是出于纯粹的偶然,一经变化,你的生命就将完全不同,然后它就不再重要,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你就会想你存在与否根本毫无差别,从这个想法到绝望仅仅是小小的一步。因此艾米卡挑选镜架的时候,本能的选了一付精细朴素的,仅仅是一对银色的薄薄的夹片,一头固定一个裸片,中间鼻梁上是一根金属条。但只过了一会,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如果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镜子里自己戴眼镜的形象,他就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剧烈的厌恶,仿佛这不是他的脸,而是典型的某类其他人的脸。正是这些镜片,这些精巧、轻盈、阴性的镜片,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四眼”,这种人的生命中除了架了一付眼镜,再也没有其他内容了,所以你会不再注意眼镜后面的本人了。眼镜已经变成了他们体貌的一部分,溶化进了他们的面容,甚至已经找不到眼镜和脸上其他部分之间的天然差别了,一个工业产品和一个大自然的产物就这样融合在一起。
他不喜欢这付眼镜,所以不久眼镜就摔破了。他又买了一付。这次他来了个逆向选择:他挑了一付足有一英寸厚的黑框架,装铰链的地方从颧骨上突出来,就象马的眼罩,架脚重得足以压弯耳朵。眼镜遮住了他半个脸,简直是一种变相的面具,但在这样的眼镜后面,他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现在毫无疑问,眼镜是眼镜,他是他,两者泾渭分明;而且,他只是偶尔戴眼镜,那么没有戴眼镜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彻底不同的人。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变得开心了。
在这期间,他碰巧去V城出差。V城是艾米卡.卡拉格的出生地,在那里他度过了他所有的少年时光。但是十年前,他离开了那里;此后,每次回去停留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距离他上一次回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知道离开一个你长久生活的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吗?隔了很长时间再回去,你会感到陌生;那些人行道、旧相识、咖啡馆里的聊天要么依然让你激动,要么让你无动于衷;要么你依然为它们痴迷,要么你已不再能加入它们了;一想到故地重游,就会有精神压力,你必须驱散它们。所以,艾米卡渐渐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而且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会放过它们;到后来,他实际上是在刻意回避了。不过,最近他对现在所居的城市产生了负面评价,好象已经不是出于某些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悲观笼罩了他,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和他近视的加深联系在一起的。既然现在,眼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么去V城的机会一出现,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里。
V城和他前几次去时已完全不同了。这倒不是因为它外观上的变化。说实话,这个城市确实改变了很多,新建筑无处不在,商店、咖啡馆和电影院都和以前不一样,年轻的一代看上去都象陌生人,交通比以前拥挤了一倍。 但是,所有这些新变化,只是突出那些旧东西,使它们更容易辨认了。简单说,艾米卡.卡拉格第一次设法用他童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好象他才离开了一天一样。由于戴了眼镜,他看见了许多无用的细节,比如说某一扇窗户、某一段扶手;有时,他甚至是有意将它们从周围的环境中区分出来,而在过去他只是看到它们而已。更不用说人们的面孔了,一个卖报纸的小贩,一个律师,一些人变老了,另一些看上去和以前一样。艾米卡.卡拉格不再有直系亲属在V城了,他的小圈子里的密友也早就散了。但他确实有无穷的相识;在一个这么小的城市里这是必然的——彷佛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似的——实际上,大家都彼此认识,至少见过面。现在,这里的人口也大大膨胀了——就象北方其他不错的城市一样——南方人或多或少在涌入,艾米卡见到的大多数面孔都是陌生人。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第一眼就认出老居民时,总有一种愉悦的满足感,他回忆起了过去的片段、交往和绰号。
只有少数几个外省城市保留着夜晚大家上大街散步的传统,V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自从艾米卡离开至今,一点都没有改变。和其他城市一样,街道一边是熙攘的人流,另一边则显得有些空。小时候,艾米卡和他的朋友由于逆反心理的原因,总是走在人少的那一侧,看着另一侧走过的女孩们,发出恭维或者讽刺。现在,他感到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激动,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来的所有的人。这次遇到熟人并没有使他难堪:这让他感到好玩,他会急忙去和他们打招呼。和某些人,他还会停下脚步,略微交谈几句。但是V城的街道如此狭窄,人流总在推着你向前,而且现在的车流也增长得如此之快,你已经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向着街中央迈出几步,随时随地的走到街的另一边了。总之,散步已变得又挤又慢,没有行动的自由了。艾米卡不得不跟随着人流,有时也试图挣扎;当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没等他扬手打招呼,那个人就已经消失了,他根本不能肯定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因此当艾米卡发现科拉多.史屈森——他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台球伙伴——的时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劲挥手。科拉多.史屈森向前走来,他看见了他,但好象目光又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是不是他没认出艾米卡?可是艾米卡.卡拉格清楚地知道岁月并没有让自己的面貌有多大改变;他没有啤酒肚,虽然有点谢顶,但他以前的特征都还在。卡威纳教授也走来了。艾米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微微地一鞠躬。教授起先还本能地做出回应,但马上又停下来,环顾四周,好象在寻找其他人。卡威纳教授可是以过目不忘而闻名!他能记住所有学生长相和完整的姓名,甚至他们每个人期末的成绩等级。最后走来的是足球队教练希科希欧.科巴,他倒是对艾米卡的招呼,做出了回礼。但他立刻眨着眼又吹起了口哨,好象认为自己做错了反应,天知道那个陌生人的招呼是打给谁的。
艾米卡意识到没有人会认出他。眼镜使他能够看清世界,但又黑又大的镜架使别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了。谁会想到这付面具后面实际上是艾米卡.卡拉格呢?谁会在他离开V城多年以后,还期望能再遇见他呢?当伊莎.玛里奥.贝蒂出现的时候,他还对这种想法抱着一丝侥幸。她和女伴在一起,正在逛马路;艾米卡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喊“伊莎.玛里奥”,声音就冻结在喉咙里;伊莎.玛里奥.贝蒂用胳膊肘把他推到旁边,一边对她的朋友说:“如今人们的举止......”,一边扬长而去。
看来甚至连伊莎.玛里奥.贝蒂也没有认出他。他突然明白了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象他决定离开V城、在外漂泊多年也是因为她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只有一个原因,伊莎.玛里奥.贝蒂;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没有认出他。他太激动了,以至没有注意到她是否发生了变化,有没有长胖、变老,她是否和以前一样有魅力,总之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她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以及伊莎.玛里奥.贝蒂没有看见他。
他跟随逛街的人们走到了大街的尽头。人群开始分流,流向街角的冰淇淋店、远处的街区、报摊,或者转过头沿着人行道向回走。艾米卡.卡拉格也向回走。他取下了眼镜。现在世界又一次变得模模糊糊,他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前进,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能认出别人: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他总能在极近的距离里认出一两张脸,但他总是怀疑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但不管怎样,那个人是或不是对他来说毕竟是无所谓的。有人点头,有人挥手;也许这是在向他打招呼,但艾米卡不能分辨对方是谁。又有一对行人经过他身旁,向他打招呼;他想要回应,但又想不出他们是谁。马路对面,有人向他喊“希奥,卡鲁”。从声音上判断,大概是一个叫斯戴维的人。艾米卡意识到他们认出了他,他们还记得他,这让他高兴。但满意只是相对的,因为他看不清他们,更别谈认出他们了;他们在他的记忆里含糊不清,彼此冲突,他们实际上是那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人。他一看到有人招手或者头部运动了一下,他就立刻说“晚上好”。那些向他致意的人一定是贝林图西或者卡瑞提或者史屈森。如果真的是史屈森,艾米卡本来也许会停下来和他聊一会。但现在他却是相当粗鲁的回应别人的问候;他想到这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他和他们的关系就应当是这样,就是习惯性的匆忙的问候。
他的四处张望显然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找到伊莎.玛里奥.贝蒂。她穿一件红大衣,所以应该很远以外就能看到。才一会,艾米卡就注意到了一件红大衣,但等到他超过她时,他发现那不是她,这时候马路对面又出现了两件红大衣向反方向走去。这年头中长的红大衣可是最流行。比如说,他几分钟前看到吉吉娜也穿着这种红大衣,从一家烟店里走出来。现在他开始怀疑,从烟店里走出来的不是吉吉娜,实际上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但把伊莎.玛里奥.贝蒂错当成吉吉娜,这怎么可能呢?艾米卡决定往回走,去查个究竟。他突然迎面看见了吉吉娜,没错,真的是吉吉娜,毫无疑问。但是她现在是和艾米卡走在同一个方向,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前面的路走完,再折回来;是不是她根本就没走到头。他彻底糊涂了。如果伊莎.玛里奥.贝蒂向他打招呼,他却冰冷地回应,那么他的整个旅程,他的所有的等待,所有这些年都将化为徒劳。艾米卡在人行道上一会往前走,一会往后走,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
散步的道路走到头后,大街还在向前延伸,并且很快超出了城市的边界。那个地方有树林、沟渠、篱笆和田野。以前,你可以搂着女朋友,夜晚到这里来,前提是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不然,你一个人来这里,坐在长椅上,听着蟋蟀的鸣叫,你会变得更加孤独。艾米卡.卡拉格往这个方向走着;如今的城市变大了,但边界只向外扩展了一点点,很有限。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有长椅、沟渠、蟋蟀。艾米卡.卡拉格坐下。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眼镜都一个样。艾米卡.卡拉格意识到,他的新眼镜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高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完)
阮一峰译于2002年11月,2005年7月21日略作修改